第58页_残阳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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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页

  多日未见白昼的眼睛,在太阳下酸胀刺疼,街上人不拥挤,可也不稀疏,街市像往常那样,似乎,并未经历过那场变乱。

  树下摆放几个小桌的茶摊,并非富贵之人才能消遣的,有穿素布的老翁,亦有过路的货商,来了一顶四抬的轿子,加一个妇人,说是姑娘远嫁经此,于是散了喜糖枣子,讨些路上人的彩头。

  颜修寻得一个角落坐下,拿出仅剩的几枚钱,饮茶润过干燥的嘴,与同桌一位男子搭话,道:“我自外府来此会友,得知早已换了天下,看街中安稳和睦,才算安心了。”

  男子浓眉蓄须,转头打量颜修,而后,将自己杯中的茶喝了,凑过来些,小声说:“是长丰帝禅位了。”

  “那他是没有被杀?”

  “不,起初是没有被杀的,可呈禾帝即位,提拔信用归荣王,前几日归荣王将长丰帝关在了牢里,听崇城来的消息,今日一早,人已经被处死了。”

  颜修轻动着嘴皮,眼神滞住,他缓缓点头,敷衍说:“明白了,多谢。”

  那男子不似谨言之人,又热心地添上几句:“别为暂时的安稳高兴,当初,长丰帝信任邶洳王,现在,却被夺权取命,你可以想想……罪不至死啊,罪不至死。”

  有杨树在路旁端立,还未生出叶子,仅仅有细长的枝子朝上长着,颜修在路人中行走,成了唯一没有方向的,他前进一阵,又转了身。

  来泱京这些时候,历经了好事坏事,可颜修还未看过桃慵馆里真正的桃花。

  许是永远看不到了。

  桃慵馆前,未有平日里精干的家仆守着,而是两位持枪而立的、着软甲的兵,那门上斜贴了有红印的白纸,上书——大延呈禾年。

  颜修在远处看着,直站到太阳快落,身旁墙根处躺着个年老的乞丐,她起身过来,呆呆跪下,端着破碗,恳求:“公子,给钱买个馒头。”

  颜修转头看她,因想着心事,因此神态凄凉,身上摸遍了,也未寻见银钱,便说:“你随我去,等我拿到钱了,给你两枚。”

  “谢谢公子,你是菩萨。”乞丐用喑哑的声嗓道谢,向颜修连磕了几个头。

  她是个瘦弱的老妪,此前住在桃慵馆时,颜修也未见过,便问:“你从何处来的泱京?”

  乞丐颤声回答:“黔岭来的。”

  “你可知道……国中近日的大事?”

  “死了个皇帝,又来一个新的,”乞丐喘着气,走路时答他,“对咱们来说,谁当皇帝没什么差别,有一口饭就不错了。”

  颜修心如死灰,却还在期待有好的消息,他眼眶酸涩,泪再不自知地滑下来,默默抬手揩了,行了许久,穿街过巷,才至谦王府。

  是陈弽勋亲自来迎的,他还是往常那样穿得淡素仙气,作了揖,说:“颜大人。”

  “流谦王,我……早已不是大人了,叫我自落吧。”

  于是进了院中,陈弽勋指一个下人,给了乞丐些吃食银钱,打发她去。

  颜修还没落座,两只眼睛都是透彻的红,到此,再抑制不住,落泪时恳求:“王爷,我听说……他的事了。”

  有丫鬟进来,放下点心和茶,便出去。

  “我也是才听说,不知消息真假,你近日去了哪里,桃慵馆已经被关封了。”

  陈弽勋请颜修坐下,给他递茶,桌上烛光烤着人的半张颊面,是发暗的黄色。

  颜修脑子里混沌,全然未明白陈弽勋说了什么,茶没入口,只开了盖子,散出白色上扬的雾气,人呆滞住,开始全然接受天地崩塌般的消息,颜修肩背颤抖着,哭出声来。

  陈弽勋也坐下,他从不是情绪剧烈的人,原以为颜修也是一样的,叫丫鬟拿了软帕子,用碟子盛着,放来桌上。

  “众人惋惜或是怨恨,甚至仇视,我与弼勚并不亲近,可我知道,比起众多虚伪的夺权者,他是真正想将皇帝做好的,”陈弽勋说,“你是我见到的、唯一为他流泪的人。”

  颜修睁眼看着燎动的烛焰,说:“我明白,不能用民众的思想断言他的价值,从而将死当做一件纯粹悲伤的事,但对我来说,人没了就是没了,永远都没了。”

  “听说香棠公主要从西空回来了,她着急得过分,又有了身孕。”

  “她也会流泪的,那时为了让我去救人,剑拔出来抵着我的喉咙,”颜修这才抬眼,他看着陈弽勋的面庞,说,“流谦王,到了此种绝境,我思虑后决定回扶汕,那时离开,也未再给家人消息;来拜访你,是想借些银钱,路上用。”

  陈弽勋未有困惑和询问,自然答应了请求,让人备下不少盘缠,颜修当晚在谦王府住下,过了不眠的一夜,第二日清早,马牵来了,风吹着厚重的云,天底漫开一层阴冷的薄雾。

  鎏金灯笼簪子包好了,搁在身上,颜修与陈弽勋说了告别话,启程了。

  泱京繁华、宽阔,建筑并包各风,堂皇而非俗气,国中各府,都不会有如此宽阔的路了,马蹄拍地声钻入耳中,人见过平民贵胄,经历酸甜凄苦。

  桃花能开的春天未来,颜修便真正要走了。

  风把天空染成了浑浊的灰色,路经昌容街,至泱京向南的容素门,颜修在马上静默不语。

  他穿着蛋青缎制氅衣,防寒的披风在外,头顶束起一簇黑发,末端与剩余的青丝一同垂披下来,在肩上背上;颜修生得落尾浅红的一双瑞凤眼,高鼻薄唇,此时将哭不笑,咬着牙,眼里仍是几丝澄明,又几丝冷落。

  几日后小雪,颜修才到惹鳌府内一个城镇,伤未痊愈,因此在阴寒时候有些不适,客栈门前有几个赶车的歇着,他们聊:“长丰帝和我的幼子一个年纪,前几日病死在牢里了。”

  “不是病死,听说,被砍死了,头挂在城墙上,供过路的观赏。”

  “张老爷从泱京回来不久,他夫人说城墙上什么都没有,全是些唬人的假话,人的确是死了,在牢里没的……”

  颜修手上两包养伤的药,用麻绳串着,在风中轻摇缓动,他呆滞、抬头,不知要看向何处,于是看着客栈门上的招牌,他闪动着眼睛,任那些雪花挂在眉头和鼻尖上。

  一刹那想返回泱京,想将那座宽广不见边际的城寻找个遍,想冒死去见陈弢劭,讨一句最真实的话。

  心口处的箭伤灼烧起来,又是隐约绵长的痛意,颜修抬腿,向客栈中走,拿了些银子托小二煎药,后来就上楼回房,过一阵,小二将温好的酒拿来了。

  他还关照细说:“客官,病中不宜饮酒。”

  “我是大夫,心中有数,你只管放下酒,去照管好我的药,多谢了。”

  黑夜并非瞬间埋下,可颜修后来没清醒几秒钟,他的脸贴于桌上,旁边的油灯烧出一缕黑烟,蜡烛被撞倒了,火光灭去,只剩一摊白色浑浊的泪。

  热酒浇得前襟脚下皆是,成了冷酒,还是有酒味,颜修伸出舌尖舔着唇下的湿痕,半晌,说:“占卦不敢,询问不敢,回去不敢,离开不敢。”

  说是醉了,倒未癫狂,颜修将空荡荡的手掌折住,攥成一个无助的拳头,他发丝散在前胸,眼下颊上是晕开的红色,人缩在还算暖和的客房一处,抬头抽泣,缓声地说:“我应该抓住你的,叫你不要去涉险,该告诉你性命才最重要,或者……”

  颜修话未毕,眼底泛起更深的赤红,他忽然狠声,说:“或者……该在初去泱京的那场宴会上,将邶洳王杀了。”

  油灯晦暗,人倒进满床柔暖的被褥中去,是粗廉且陌生的香料味。

  颜修从怀里掏出了那只灯笼簪子,他原本该有更多念想的东西,可桃慵馆不能进去;光和夜色在簪子上各镀一层,颜修将它紧握着。

  酗酒、沉醉、悲伤、幻想、醒悟、懊悔……

  相思。

  [本回完]

  下回说

 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

 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

  第47章第十九回[壹]

  道无情桐花生新籽

  叹薄命莲叶归旧晨

  ——

  二月惊蛰,百虫始出,扶汕来了连绵的阴雨,天是温的,新到的药材从车上卸下,有账房清点了,自南浦堂的后门拿进库中去;雨雾湿了鞋尖,萧探晴挽发簪花,穿着浅灰配桃粉的一身,她面貌静暖柔和,冲忙碌后的杂工笑,引他们进后院的小厅里喝茶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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