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_不驯之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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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章

  麟德二年,九月秋,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,阿爷带回来一个孩子。

  那年,裴敏才四岁余。当高大威严的父亲摘下滴水的箬笠,解下油布斗篷,从怀中抱出一个熟睡的女婴时,她好奇地踮起脚去看,伸手戳了戳女婴粉红的脸颊,对裴虔笑道:“咦,小娃娃?裴虔你看,她好像糕点铺里卖的桃花糯米团子。”

  “不对!”同样踮着脚尖的裴虔反驳道,“像是滑嫩嫩的奶冻,闻起来,还有一股奶香味儿呢!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……”

  裴虔是个不安分的混世魔王,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,吸着口水作势要咬。然而下一刻,一双葇荑素手伸来,抱走了那个惊醒啼哭的婴儿。

  “这便是梁王的遗腹子?多大了?”阿娘文氏轻晃着襁褓中的婴儿,口中呜呜哄道。

  阿爷将一块从衣裳内衬上撕下来的布条递给妻子,是一封以鲜血匆匆写就的遗书,上有简单的托孤之言,还有孩子的生辰八字。

  麟德二年七月初出生,才三个月大。

  “可怜见的,还未断奶呢,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。”忆及往日交情,阿娘叹道,“梁王是那么好的一个人,万幸上头并不知锦娘有孕,这才得幸保下一条血脉。”

  “锦娘过世了。”阿爷下巴上还滴着水,眼睛像是浸透了雨水的墨,深沉幽暗,“孕期颠沛流离,四处奔逃,生下孩子后便不太行了。”

  秋雨淅沥,大门紧闭,裴府屋内陷入冗长的沉寂。

  裴虔拿着一把木剑满屋子乱跑,裴敏仰首看着阿娘姣好的容颜,不知为何竟品尝到了些许悲伤的意味。

  那孩子止了哭啼,挥舞两只握成小拳的肉手,在阿娘怀中咿咿呀呀地呓语着。

  “裴郎想收养这孩子?”阿娘语气温和,仿佛怀中抱着的并非一个罪臣之女,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。

  私藏谋逆皇子的子嗣乃是死罪,阿爷看了那孩子片刻,长叹一声道:“裴氏一族乃江湖草莽立业,每每出入长安,唯梁王以上宾之礼相待,知遇之恩……”

  “那便留下罢,万幸圣上和武皇后尚且不知这孩子的存在。”阿娘柔声打断阿爷的话,神情依旧安宁静谧,仿若暴风雨中一株坚忍的莲,轻声道,“我已命人去寻奶娘,今夜雨大,也不知能否寻到。”

  “夫人……”

  “裴郎不必多言,妾身懂得。”

  说罢,阿娘蹲身唤一对双生儿女过来,将那粉嫩嫩的婴儿抱给他们看,温柔笑道:“阿虔,敏儿,她叫李婵,以后便是你们的妹妹了。”

  裴敏将李婵的身份藏得极好,即便当年丁丑之战,李敬业、柴骏联合裴炎诬陷裴家拥兵自立,裴敏也没有动过要交出李婵的念头。当年的血书已毁,故而司中除了王止、朱雀这两名心腹老部众及贺兰慎外,并没有其他外人知晓李婵的来历……

  而这三人,恰是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。

  来俊臣兴许猜到了什么,在诈她。

  裴敏轻笑一声,如同在看一只蝼蚁,不急不缓道:“来大人,俗言道莫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。还记得上次你诬陷我与东宫密谋时,是何下场么?当前朝局水深火热,天后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付扬州乱党,你却试图用一个二十年前就死了的皇子来给我扣罪名,窝里反断天后的臂膀,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。”

  来俊臣笑容一僵,眯着一只狭长的眼打量裴敏,试图从她脸上窥探出一丝破绽。

  “裴司使无须避重就轻,我既是敢斗胆来找你,李婵之事则必定不是空穴来风。当年梁王府上下尽数伏诛,唯有一宠婢出逃,据说那婢子很是承宠哪!她一个弱女子仓皇奔逃,一路上留下不少痕迹,却在河东裴氏的地界消失匿迹,其中内情如何,你我心知肚明。裴家善后工作虽仔细,但终究会有几条漏网之鱼,裴司使确定赌得起?”

  来俊臣犹不死心,凉飕飕笑道,“小人知晓裴司使在追查裴相外甥与扬州乱党交好之事,特请裴司使高抬贵手,李婵是梁王遗孤之事,我也当做不知道。”

  “你既自称‘小人’,哪来的脸与我做交易?何况要是真有证据,你早就呈报天后了,还用等到现在?”落叶潇潇,裴敏不怒反笑,尽情地嘲弄来俊臣的不知死活,“奉劝来大人收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,老老实实离裴相远些,而不是蚍蜉撼树、引火自焚。”

  裴敏的言辞滴水不漏,来俊臣的计谋全被拆穿,面色越发僵白。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挂不住,握拳半晌,只得冷冷行礼道:“小人,多谢裴司使教导。”

  “‘人心不足蛇吞象’,善于用刀者,必将死于刀刃之下。来大人可要当心了!”裴敏轻嗤一声,翻着白眼负手离去。

  来俊臣望着她恣睢的背影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这样不驯狡黠的女人,这样张扬刺目的色彩,唯有大唐才能看见。

  等着罢,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她从天上拽下来,狠狠踏入泥中碾碎。

  九月底,长安骚乱四起。

  先是有人将‘先太子李贤未死’的谣言四处传播,大力宣扬李贤即位方为正统,扬州匡复府起义军乃是顺应天命诛杀篡权妖后,一呼百应。

  武后闻言震怒,褫夺李敬业‘李’姓,改名徐敬业,又命净莲司协助羽林军于五日内抓捕扬州起义军细作,将长安的谣言祸端扼杀在苗头上。

  这无疑是项苦差。

  寅时,寒风萧瑟,像是要灭尽长安阑珊的灯火般。市坊间大门紧闭,唯有纷乱的脚步声激起深巷一阵又一阵的犬吠。几点马灯昏暗,裴敏面色莹白,唇红若血,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坐于马背上,手捏着缰绳望着前方逃窜的几名疑犯。

  疑犯甚为狡猾,且对长安地势极为熟悉,沙迦带领小队紧紧追着,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们。

  这一场追捕已经闹了大半夜了,眼见着疑犯们四散开来,跃下墙头朝西市方向逃去,裴敏以马背抵了抵胀痛的太阳穴,一扬马鞭喝道:“方信号让南衙禁军死守坊门,其余人等随我从北包抄!”

  “是!”朱雀让手下令官燃放烟花信号,自己则率人紧紧跟着裴敏。

  夜,黑得能吃人,快马加鞭,寒风刀子般吹刮着脸庞。裴敏顾不得许多,匆匆赶到西市北街,果见那条漏网之鱼狂奔而来。

  疑犯反应极快,见前方被堵,急忙刹住步伐,踩着墙边的杂物攀爬而上,逾墙翻入了怀远坊。

  裴敏目光一寒,捏着缰绳调转马头,朝怀远坊坊门一路狂奔。

  守卫坊门的金吾卫听到马蹄声,忙从卫所中探出脑袋,挥舞手中的长戟喝令她禁行,道:“宵禁期间,坊门关闭,禁止通行!”

  裴敏懒得废话,亮出手中腰牌道:“净莲司奉天后之名捉拿乱党,谁敢阻拦!”

  闻言,金吾卫匆匆搬开路障,打开城门,裴敏马不停蹄,率着朱雀等人径直冲入坊间。

  坊间民居混杂,若是疑犯混入百姓家中,便如滴水汇入大海,更加难查!裴敏正焦虑,却忽见前方一声惨叫,继而是马蹄的嘶鸣声传来。

  前方有人……是敌是友?

  裴敏匆匆勒马,只见狭长的坊间小道上,疑犯被五花大绑,痛苦地瘫倒在地上哀嚎。而一旁,一条修长的身影伫立,伸手安抚躁动受惊的马儿。

  “何人在此?!”朱雀举着灯一声低喝,净莲司吏员纷纷拔剑。

  对面的那人一把拎起地上的疑犯,推搡被绳索缚住双手的疑犯前行……裴敏眯了眯眼,只觉得那疑犯手上缚猪蹄的绳结颇为熟悉。

  果不其然,马灯于风中摇曳,阴影渐渐褪去,贺兰慎英俊清冷的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
  “贺兰大人?”

  “是贺兰大人抓住了犯人!”

  吏员们纷纷回剑入鞘,放松戒备欣喜起来。裴敏亦是伏在马背上,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令净莲司头疼了一晚上的劲敌,竟然被贺兰慎一人轻轻松松制服了……她的真心就是这般厉害!

  “人抓到了。”贺兰慎将瞪眼不服的疑犯推向前,望着裴敏的眼睛道。

  那样干净的眼神,带着内敛的温柔和邀功似的年轻意气,若非下属们都在,裴敏真想捏着他的下巴赏赐一个缱绻的热吻。

  “多谢,真是帮大忙了!”满身疲惫扫尽,她笑吟吟道。

  贺兰慎张嘴,还欲说些什么,却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,沙迦领着狄彪及数人从墙头跃下,大喝道:“哪里跑……咦,裴司使?贺兰大人?”

  “等你赶来,疑犯早跑了。”裴敏朝被按在地上的疑犯抬抬下颌,“多亏少将军在,助我擒住此贼。”

  沙迦挠了挠后脑勺,嘟囔道:“我都三天没有歇息好啦,体力不济,否则怎会抓不到他……”

  “其他几个呢?”裴敏问。

  “抓住了,已让人押回净莲司。”沙迦道。

  “送去羽林营牢狱,净莲司做的已经够多了,审问犯人之事就交给他们代劳罢。”安排好一切,裴敏这才望向贺兰慎,张扬冷冽的眸子情不自禁柔和下来,以马鞭抵了抵下巴道,“你们先回去复命,我还有些公事要与少将军商量。”

  “哦~公~事~”沙迦刻意拉长语调,朱雀则是强忍着笑意,一张脸绷得几乎抽筋。

  打趣归打趣,下属们也不敢打搅二人,押着疑犯匆匆撤离。

 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。

  直到裴敏迎风连连咳嗽两声。

  “冷吗?”贺兰慎忙问。

  “不冷,呛着风了。”裴敏清了清嗓子,趴在马背上,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与贺兰慎交谈,“你怎么在这?”

  贺兰慎让她坐稳些,当心跌下来,这才低声道:“夜间巡守宫城,归来时听见这边有动静,知晓你率净莲司追捕乱党,便来帮帮忙。”裴敏了然:“哦,担心我。”

  “回永乐里歇息,可好?”贺兰慎坦然接受裴敏的调戏,并发出邀请。

  裴敏弯着眼睛道:“好啊,正巧你家近。”

  到了永乐里的贺兰府邸,裴敏故意偷懒,借口身子疲乏让贺兰慎抱自己下马。贺兰慎依言照做,裴敏却在他怀中极不老实,一双手在他的腰际盘桓,而后下移,在贺兰慎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。

  手感极佳。

  贺兰慎哪里受过这种戏弄?当即身形一僵,耳尖绯红,抱着裴敏的手紧了紧,方艰涩喑哑道:“……敏儿,别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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